YokoSama

I dare do all that I want. Who dares more is none

启月《广陵止息》02

嘉木茏葱,泉涌如雪,有楼阁隐于山坳树影间,杨柳周垂,白石为栏,雁过林杪,少年仰目环天,不禁嗟叹再人杰地灵之处也留不住北归的候鸟。
 
“尹学士归隐山林,潜心著学,是想效仿郭荷先生?”张启山坐于门前石板凳上,年纪小小却脾性沉稳的寒儿送上来者的宝刀,尹学士按弦不弹,嗡鸣弦声如有波纹,涟漪回荡,击于卵石无响,撼于鼓膜有声。
 
从前武王立国,仰尹氏一族声名,几番请尹家子弟入河西均遭拒绝。后来元王进京,于晋帝特设筵席上认识当时的中书侍郎尹正,元王仰慕其才,得知尹正好琴,遂千方百计使人寻来绝迹久矣的《广陵散》。
 
尹正爱之如命,却终究不敢做不忠不义之臣,他婉拒了元王的馈赠,也拜别了大晋官围,从此逍遥于世。可元王惜知音,不论尹正是否愿意入河西,他最后还是留下了琴谱与佩刀刀鞘。
 
“琴谱于本王如一废纸,于先生则是物得其所,前有嵇康广陵绝响,后,望有先生广陵重响。他日若先生愿意到凉州,且持此刀鞘,我姑臧城门,永不密闭。”
 
此别一过十五载。
 
雍凉张家再次南下寻人时,来的已是那元王嫡子,凉国储君张启山。元王死于部将刺杀,彼时张启山年幼,王权旁落叔父张茂。张启山虽为世子,王储之位却岌岌可危。年纪不过十五的少年郎,背负着父王枉死与母亲嘱命,不得不暗下招兵买马,南下寻贤。
 
河西有望族郭氏,为王叔所用,中原有贵族王谢,不问雍凉,唯有广陵名门尹氏,张启山势在必得。
 
此番驻足于尹正宅前,张启山绾着冠发,长若流水的墨发顺在背后,冠上垂一青墨丝带,淡漠如冰玉,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有着与生俱来凌驾于人的王者气。尹正挑目在他身上端详,小儿递上宝刀,这把玄铁所铸之刀正是当年元王与尹正互留的信物中遗下的刀锋。此刀刀柄为一条银色麒麟之案,刃如秋霜,透着淡淡寒光。把刀一转,凛冽的光射在林石后一双眼上,新月跃然而出,捂着眼睛嚷:“爹爹你为何要拿刀光刺我?”


“叫你无事待在书屋念经书,你又出来作甚?”尹正遣寒儿将刀送归张启山手上,对着石头缝中一个桃红的身影道。新月扑扑身上的尘土,在少年们诧异的目光中走出来,这些目光中有一道异常锐利,新月不自在的抬头,却见周围的人纹丝不动,那个叫张启山的人也是定定看着前方,唯有袖口随风浮拂。


“爹您不是说月儿每日申时可以到田间采玩么?现在申时未过,月儿何错?”小姑娘说话时裙裳带风,昂首挺胸走到少年们身前,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。穿桃红色显俗了,她该穿上黛青色的胡舞服,张启山心想。


可她那小圆身子转得起来吗?想到这儿不寡言笑的世子擦了擦唇边,无人察觉。


尹正奈何不了这女儿,任由她蹬上竹席,盘坐于琴前。尹寒在一旁规矩地站着,张启山不禁好奇,一对双生子,男孩沉稳温醇,女孩刁蛮大胆,也真是新奇。他问旁侧的小男孩:“你可有坚持每日读书?”
 
“自然有,四岁时念六书,现在读四书。”尹寒不卑不亢。
 
张启山笑道:“业精于勤荒于嬉,你可记住了,莫要学。。。“他慢下来,有意无意瞥向尹正旁侧的小女儿,”懒散贪玩之人荒废学业,还自以为有理。”
 
这话怎么像在骂人?尹新月疑惑地瞠目,对上那双无风无浪的眼眸。一叶飘落间,似有电光火石在那一冷一热的目光中汇流,暗流涌动,难分胜负。
 
她才七岁,她能听懂我的话?
 
他都十五岁了,拿我一个七岁的丫头刁难!
 
“将来雍凉之地上,会有你施展才略的一方天地。”张启山轻拍尹寒的头顶,他从尹正的脸上读出了回绝的意思,他不像他的父亲执着,既尹正无意出山,那他也绝不纠缠。天下之大,并非只有一个尹正能助他张启山。贤能之士隐于林,谁说眼前这小小郎儿尹寒不是其中一个?
 


 
夕落西山,归途路上,张启山停下了马步。
 
“世子,怎么了?”阿樾问主子,那人也不说话,对着落日道:“既已是黄昏,那便是申时已过,有些顽劣的人却分不清时辰。”
 
“谁说我分不清。”林道间似乎跳出一只粉桃玉兔,阿樾抽刀的速度及不上主子拦截的剑快,他的佩剑挡在那熟悉的小丫头面前,新月呼了两口气抚顺吓一跳的心,然后看上马背上那被落日黄光笼罩的少年哥哥:“大哥哥,你偏心,只给了阿哥玉佩,又给了阿哥勉励,给新月的却只有一张帕子。”
 
张启山不冷不淡:“我为何要对你用心?”

 
“因为。。。”新月寻不着理儿了,暗自嘀咕:“月儿也勤奋,月儿每天习琴练字,不比阿哥差。” “你还习琴?”迎上来的齐八很是好奇:“那你爹教过你广陵散罢?”他是开玩笑的一句,却不料新月诺了诺首:“那曲子我自幼便习,家中只有我习得,可弹不好,没爹爹的好听。”
 
马背上的三个少年一怔,张启山没想到,尹正不将曲子授予儿子,反而授予了眼前这个调皮莽撞的小丫头。他轻轻叹了口气,若有所思地看那张气呼呼的脸,想看出点什么却最终还是泄了气。
 
怎么看只是个顽劣的丫头片子,顶多小聪明多一些,例如会用银丝揽在两树间来拦截来往的马匹,阿樾就是中了她的计。他张启山轻而易举看出来,之所以让阿樾去亲身验证,不过是想看看传说中的豹子精到底长什么模样。
 
鹅圆小脸,柳叶眉樱桃嘴,这就是豹子精的长相,不算难看。
 
好吧,其实是挺好看,比凉州官府里的宗亲丫头漂亮。
 
“哎,大哥哥你等等。”新月眼见张启山勒马要走,连忙张开手臂拦着,她指着那人手上精巧的蛇纹银镯,怯生生又满是期盼地问:“那个,哪里可以再买一只?” 她想要他的手镯?并不是,以她的性格,如果想拿一定会张口要。短短半日的了解,张启山似乎能摸透她的脾性。
 
“你想买一个干什么?”张启山没吭声,阿樾反替他问。新月有些害怕阿樾,退了半步说:“镯上面的蛇是条双头蛇,有头无尾,寓意不祥,大哥哥若要成事,岂可一镯藏二头蛇?双头双尾,双响双鸣,齐头并进才是好。”
 
张启山心底打了个鼓,回头细看起眼前的小丫头。
 
“那照你的意思,我还得再去寻一直双尾蛇纹的银镯?”张启山没有波动的眸中第一次闪过精光,不知是黄昏的余晖,还是他心底的光。新月思忖着,回答:“若是买不到寻不到,那只能托人再打造一只。”
 
“那便是费时又费力。”他漫不经心地回答,看见她光洁的手腕时忽然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,张启山翻身下马,摘下镯子套进了新月右手,空荡荡的间隙让新月只能举着手不让镯子掉下,她还在惊愕中,他却已经转身上马。
 
“不是说我偏心吗?那这镯子送你罢。”
 
茫茫林道,默默行人,那少年哥哥消失于天幕的无边无际中。


 
时光轮回,声声牧歌,唯有蔓蔓青草在枯萎与新生中浸泡岁月的盐咸,经久不息的西落东升,一年又一年,在那场席卷而来的瘟疫中,在那场一夜间失去至亲的苦难中,尹新月越过髫年,走过豆蔻,年有十五,及笄之年,落入荒难。
 
张启山离开后的一个月,一场瘟疫带走了父亲尹正与兄长尹寒的性命,四处流散的尹新月所幸被伯父所救。广陵一别有八载,建康都城下,五月花团锦簇,繁华热闹。尹家有酒楼高阁筑于城内,歌舞升平,昼夜觥筹。
 
东家江湖称尹伯,矜独一人,膝下只有过继而来的一双孪生侄儿女。侄子风流倜傥名曰寒,侄女柳絮才高曰新月。名声远播,不远千里者,比比皆是攀门客。
 


“小姐!不好啦,老爷已经过了城门!”一黄杉丫鬟端着桂花糕匆匆推门,杂乱无章的案台上,一个用嘴巴撅着墨笔的云裳女子正烦恼,她问丫鬟:“浅浅你推门进来时能否小点儿声,都说我莽撞不懂规矩,我看你更甚!”被叫做浅浅的丫头放下桂花糕正忙着塞衣服进檀木柜子,她说:“我一个小丫鬟莽不莽撞又谁在意?倒是小姐你,还不知梳妆,老爷与彭三爷马上到府了!”

云裳女子一听来者大惊失色,连忙起身宽衣:“快!换回男装!”“如今还换什么换,人彭三爷既已求亲,小姐您避得过初一避不开十五呀。”浅浅一边说一边替自家小姐寻首饰,铜镜前簪钗耳环乱成一团,要找一双成对的耳坠竟还成了难题。
 
“哎哎哎,你别碰我的手镯!”云裳女子褪下纱衣,裹着亵衣抢头而上,浅浅不满地抱怨:“我的好小姐,您这镯子太大,你与它不相宜。”“谁说的!”女子反驳,“只有物件与我不相宜,没有我与物件不相宜的。”
 
浅浅取来一条翠烟裙衫,道:“好,小姐言之有理,快坐下,浅浅替您梳桃花髻。”
 
“我才不要梳什么桃花髻,今天我不当尹新月,我当尹寒,记好了,唤我公子。”任性的小姐缠紧自己的胸,用鹅黄粉末盖住耳垂上的洞口,换成一身男装,轻松踱出尹府。
 
“哎呀,天儿真好,上如月楼凭栏观花去。”
 
她逍遥自在地阔步往前,京城多的是从西域来访的胡人,银壶琉璃镜,番果干桃子,奇珍异物数不胜数,她心生向往之。车马络绎不绝的集市上,她畅快地走着,前面有四方轿子迎来,周围人作鸟兽散,新月驻足在一旁闻羌人卖的果子,一阵风荡起,那轿子的帷帘扬起。
 
一瞬熟悉的侧脸从眼边擦过,惊鸿掠影间,新月手中的果子落地,那抬轿的人脚步不稳,轿子一晃,轿中人无意瞥向了窗外。
 
“大哥哥,你偏心。。。”鬼魅般的回响于轿中回荡。那一双眼睛,不就是——
 
“停!”轿子人冷声一喝,挥手杨开帘子,蹙目驻足片刻,只见拥挤的集市中皆是纷纷好奇的目光。“霸城侯,时候不早了,皇上还在宫中等您。”一侍官委言,眉头紧锁的男人转身回轿,落下卷帘时问:“京中可曾接纳当年广陵东阳瘟疫难民?”
 
“这个小的不识得。”侍官低头回答,侯爷冷面落下卷帘。
 
新月咬着果子,远远看着人群后那辆停下来的轿子。见轿子继续前行,她也就甩甩头走到一处龟兹国商人卖银器的摊位上,她好奇地指着那圆肚长嘴的银壶问,那是什么。
 
“噢,美丽的姑娘,这是我们用来请示神灵的银壶。”留着卷胡子的龟兹国商人大声说,新月前一刹含笑点头,后一刹马上惊魂失色:“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!”商人惶恐,道:“我没见过像你这样骨骼小的公子,而且,你刚才一直在看胭脂水粉。”
 
真是失策了!新月心底恼火,放下银壶就要走人,可那商人奸诈得很,抓着人不放:“姑娘,你已经碰了我的神壶,你不能不买。” “我碰了我又没说要买,你耍什么赖,在我们中原做生意还敢敲诈我们中原人?”新月嗤声,商人马上威胁:“你不买我就告诉周围的人你是姑娘!”说话时带着强调,阴柔怪气,自以为能威胁到人家小姑娘。新月哼笑一声,反威胁:“你喊啊,你大声喊,我只要说一句你非礼我,我看你马上就得滚出我们中原,回你西域小国去。”
 
“你!”
 
“我怎么了我,姑奶奶没怕过你们这些黄胡子卷头发的胡人,在中原做买卖讲中原规矩,我们中原人看东西摸东西,只要不沾你一块,不损你一角,都可以不负责任!”大小姐伶牙俐齿,龟兹商人根本不是她对手,这时一个可怜兮兮的龟兹少年走过来,拉着商人的衣角用含糊不清的汉语说:“别吵了,再吵官府的人来了,我们就会被赶走。”
 
新月看他衣衫褴褛,冲在喉咙上的火气忽然降下来,她问:“你们是一起的?”龟兹少年点点头,说:“卖掉银器我们就能回家,卖不掉,就没钱回家。”原本还气焰嚣张的尹大小姐一听这句话,心马上软下来:“原来你们在赚路费啊,那。。那我买啊,你们的银器我都买。”
 
龟兹商人一下眼睛发亮,周围围观的百姓也啧呼,有人认出来新月,说这不正是如月楼少当家尹寒少爷吗?周遭随即一声哗然。
 
围观的人群后,一袭青白长袍的男子凝神久立,身后有侍官急催:“霸城侯,您这一入京城不面见圣上,圣上可是要怒的。”
 
“本王从凉州跋涉而来,疲乏不已,明日再面圣罢。”男子冷言,从容不惊,仿佛丝毫不放当今天子在眼里,侍官心急如焚却不敢言,眼前的霸城侯,乃如今割据雍凉之地的凉国世子,谁敢招他惹他。也不知道方才到底看到什么有趣的玩意,这位王喊停了轿子,话也不说便往回走。
 
见一个嫩皮细骨的小公子与胡人争骂,真是无聊。
 
“我买,全都买!你们赶紧回家吧,千里迢迢到中原来图什么呢,还不如在老家安生待着。”新月胡乱地往怀塞银器,两个龟兹人又惊又感动,一个劲儿地往新月手里装东西。
 
不远处那沉默的身影不知道是笑还是对谁讲话,侍官听见他说——
 
“还以为你也死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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嘿嘿,尹寒不会下线的

冷冷淡淡的张启山你们还习惯吗
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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